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军旅回忆/

青藏铁路第四次上马与下马(下篇)

作者:朱海燕 发布时间:2023-10-17 点击数: 稿件来源:徐国伟推送 责任编辑:春伢子

一座盐湖桥,半部青藏史。在《青藏铁路工程总结,哈尔盖——格尔木》一书中,仅察尔汗盐湖万丈盐桥部分几乎占了一半。由此可见,这项工程的艰难与复杂。

   一座盐湖桥,半部青藏史。在《青藏铁路工程总结,哈尔盖——格尔木》一书中,仅察尔汗盐湖万丈盐桥部分几乎占了一半。由此可见,这项工程的艰难与复杂。 

  察尔汗盐湖,跨越柴达木盆地中南部,是我国最大的盐湖。铁路从饱含卤水的盐岩地层上通过,全长约32公里,其中1.76公里为盐溶,属特殊不良地质地段。

  盐湖上修建铁路,在我国铁路建设史上尚属首次。

  盐湖下的卤水为什么永远不断?我们要从水文地质方面分析:盐湖东、西与霍布逊湖、达布逊湖相邻,周围水系,较大的河流有索棱果勒河、柴达木河、格尔木河、哈鲁苏河、诺木洪河等。每年最大流量为每秒324立方米,均直接注入盐湖。

  这表明:盐湖坚硬的盐岩下面,是一个永远涌动的湖泊。

  盐湖有“泉蘑菇”明洞、井状溶洞、漏斗状溶洞、倒漏斗状溶洞、双漏斗状溶洞、裂隙状溶洞、蜂窝状溶洞、水平状暗洞等。对路基的稳定性具有致命的威胁。

  为确保盐湖路基的长期坚固,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开始,铁道部便组织有关科研部门,就盐溶的分布、成因和防治措施进行专题研究。

  打开历史的册页,我们看到一块印满科技之吻的丰满日历:

  1964年,做了岩盐填塞明洞试验;

  1966年之后,做了三个砾砂、粘土填塞明洞试验;

  再后,在四个明洞上修筑了试验路基;

  再后,在岩盐和砾砂填筑路基试验;

  自1974年开始,由铁道部科学研究院西北研究所主持,铁一院、中国科学院青海盐湖研究所、铁七师、地质科学研究院、兰州大学、铁道科学研究院西南所参加协作,开展了对盐湖全面攻关的科技大会战。

  为在盐湖上填筑的路堤稳定,不受列车运行及地震振动影响,而发生液体威胁,最后确定通过挤密砂桩抬高路堤、砂层加密,降低地下水位。

  通俗一点说,就是通过打桩机把砾砂土一管一管地打进盐湖之下,提高地基的荷载力。

  这一方案的出台并不容易,经历了反复试验反复失败的漫长过程。胜利之果,是无数拥抱,无数泣别,无数悲喜中,收获的最崇高的礼物;也是在无数晨雾,无数雨夜,无数年份里收获的最和谐的诗篇。

  撒出去的——是科技人员的心头血。

  立起来的——是胜利者的纪念碑。

  黄沙是这样朴素,在柴达木浩瀚的世界里,它本是有百害无一利的流浪汉。千百年来,记载下来的是它无穷的罪孽。而在天路的建设中,它又是如此伟大,进入盐湖之腹,一寸一米的深入下去,成为素洁的诗行、地下的长城,托起钢铁巨龙的腾飞。

  57000根长短不一的砂桩挤进盐湖之下,地基变得密实起来。它的总长度,是15座珠穆朗玛峰垒起的高度。黄沙不是英雄,但在一个英雄的年代,它做起无名英雄,离开了呼啸的瀚海,进入地下生者的行列,肩负起时代的大任。

  而把这一科学研究成果付诸实践的,就是铁道兵七师34团。

  1977年3月5日,34团的官兵开进盐湖,他们要在这里雕凿出一条铁路,雕凿一部科技与艰苦结合的专著。盐湖是傲慢的,它发誓要惩罚这群牵引铁路的人。

  庄茂迎那时是十六连二排排长,他回忆说:“条件太艰苦,我带先遣队去设营,带了几个保温桶,两袋大米、几个萝卜、两箱干菜。馒头冻得像石头,硬得没法啃,一天一个人喝不到三两水。褐黄色的天空,没有一只小鸟飞过;褐黑色的盐地上,没有一棵小草,甚至连大漠常见的骆驼草也没有,整个天地间是干涸苦涩的死亡景象。在这里,只有吃盐、喘气不花钱,其他的花钱也买不到。安家第一天夜里,狂风大作,刚立起的帐篷被风刮走,第二天,跑了十公里才找回帐篷。”

  这是造就创业者的时代!

  这是一个能造就吃苦人的时代!指战员用锯子用斧头将盐岩劈成块,用它建起房子,把自己的身体当成腌肉。没想到不到半年,房子均衡下沉了半米多。原因是盐岩一见淡水就溶化,下一场小雨,房子就下沉几寸。

  盐湖的风刮起来吓人,每天沙尘滚滚,响声如雷,伸手一抓,即可抓到半把沙子。置身于此,你会深感置身于宇宙的浩茫。

  盐湖开始雕凿人类。帐篷被腐蚀得像纸一样脆;鞋子头天晚上脱下,第二天早晨被腐蚀得两头翘起,像只小船;棉质衣服,被腐蚀得像纸糊的一样,用手一捅,就能捅出一个洞来;吃的是盐水煮黄豆,罐头压缩菜。由于缺乏维生素,人人指甲凹陷,面部起泡,四肢无力,身上长疥生疮流黄水,脸蛋脱皮变紫变黑,眼睛红肿流泪不止。

  尽管如此,建设者的生命之筏,依然凭借着一腔豪情,冲决岁月的幽谷而下。

  1978年早春,铁道兵文化部干事吕希杉去格尔木铁七师深入生活,他特意把我从33团我的连队抽到34团16连,同他一道采风。一天傍晩,写作累了,我们沿着盐湖公路散步,突然身边驶过一辆拉菜的汽车,甩掉一颗约20斤重的大白菜,待我们捡起,那车早已跑到半里之外了。

  我们把白菜抱回连队,希杉束上围裙亲自帮厨炒菜。开饭时,全连集合起来,连长讲话,他说:“我们有20天没有吃到新鲜蔬菜了,今天兵部的吕干事在公路上捡到一颗大白菜,让全连同志吃到一口新鲜菜,我建议大家向吕干事敬礼。”

  希杉想说什么,但他没有说出来,嘴唇颤抖了几下,两行热泪流了下来。他举手回礼,手在眉际间足足停了一分钟。

  一颗白菜,不乏成为连队的奇缺!一颗白菜,居然成为连队崇高的礼仪!

  多少年过去了,当年修路的人分散在祖国的四面八方,希杉兄驾鹤西行已经24年,而那一幕那一刻裂心的情景,长久地震撼着我的心空。

  艰苦的环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不都是伟大的,但回味起来,却是一段有滋有味的人生。34团一个连队在盐湖施工,由于连队生活太差,连长和指导员从司务长那里拿来一瓶罐头,在连部的炉子上做小锅菜。此事,被排长霍世禄知道了,他一脚将菜盆踢翻。

  霍世禄的行为被反映到团里,团里一些领导意见是,将霍世禄撤职,作战士复员。参谋长王宜强知道后,亲自调查此事。在团党委会上,王宜强说:“我看应该受处分的不是霍世禄,他和战士每天吃盐水煮黄豆,没说一个苦字,而连长和指导员躲在连部做小锅菜,不和战士同甘共苦怎么能带兵修路呢?!”

  王宜强把霍世禄保下来了。20多年之后,霍世禄作为十七局集团青藏铁路指挥部党工委书记,率队重上高原,决战在全线海拔最高5070米的唐古拉山越岭地段。

  一座盐桥,凝聚着众多的心血。34团的指战员和中科院、中国铁道科学研究院的同志一道,完成了盐湖多项科学研究,继而完成万丈盐桥的施工。铁道兵机关授予34团16连“盐湖筑路攻关连,硬骨头六连式连队”的光荣称号,1978年4月,受到全国科学大会的嘉奖。

  青藏铁路的勘测设计,能够逶迤向上,叠向幽谷的天庭,铁一院功不可没。从1974年9月开始,铁一院组织1700人的庞大队伍,紧锣密鼓地在格拉段1000多公里长的线路上,展开勘测设计大会战,到1976年,完成了《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方案研究报告》。1977年5月,国家计委审批通过这份报告,由铁道兵正式下达批复意见;6月,铁一院组织开展踏勘、航测、初测、定测工作。至1978年8月12日,部分路基、桥梁、隧道、站房已完成施工图,定测桩已打到藏北重镇那曲,距拉萨约400公里。

  这时,青藏铁路第二任总设计师张树森突然接到电报。命令他勘测设计,立即停止。張树森感到突然,难以接受。当时,图纸上批准的线路,已用桩子挪到了地上,密密麻麻的桩子,专业术语叫“定测”。张回电:“桩子距拉萨还有400公里,年底可完成。”

  之后,张又收到回电:“桩子打在什么地方,就停在什么地方!”

  青藏铁路第四次下马,是如此突然决断!甚至未等到设计者用目光去捕捉拉萨的阳光。

  天路的下马有多方面原因:

  首先,在西格段施工中,因高寒缺氧,有众多人员牺牲,其中仅关角隧道就牺牲55人;而格拉段海拔在4000至5000米,缺氧严重,是生命禁区,参建人员将会付出更大生命代价。

  第二,地质极为复杂的550公里冻土地带难以逾越,在工程技术措施上没有把握,融沉冻胀等病害难以解决。

  第三,青藏输油管道已经修通,加上公路、航空运输,基本可以满足运输需要。

  鉴于此,1977年11月28日,铁道兵党委和铁道部党组向国务院、中央军委呈送了《关于缓建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,建议修建昆明至拉萨铁路的请示报告》,并开始滇藏线的勘测工作。

  铁道部邀请铁道兵、农林部、水电部、国家地质总局、铁二院等单位的28名专家组成滇藏铁路考察组,于1977年12月26日至1978年1月28日,对滇藏线进行实地考察,编写了考察报告。

  返回时,又奉命会同四川省和成都军区对川藏铁路方案进行实地考察。

  综合两次考察,考察组撰写了《滇藏、川藏铁路考察报告》。

  根据这份报告,1978年7月3日铁道部和铁道兵联合向华国锋主席、党中央、国务院、中央军委报送了《关于修建进藏铁路的请示报告》。

  《请示报告》提出铁路进藏的三个方案:一是青藏线,从青海省的格尔木到拉萨,全长1200公里。这条线有900公里通过海拔4000至5000米高原,有570公里经过永久冻土地段。沿线油管已铺通,公路正在铺设沥青路面。铁路修通后,在经济上作用不大。

  二是川藏线,由成都经甘孜、昌都、波密、林芝到拉萨,全长2000公里,桥隧合计长度1100公里。5公里以上隧道13座共126公里,10公里以上隧道7座共81公里。沿线有江达铜矿,水力和其他资源也比较丰富。

  三是滇藏线,由昆明经广通、下关、波密、林芝到拉萨,全长1800公里,桥隧合计970公里,5公里以上隧道11座共94公里,10公里以上隧道3座共38公里。这条线吸引范围内,木材蓄量近10亿立方米,年采伐量约600万立方米;铜、铅、锌、铬以及煤、铁等矿产资源较多;水力资源丰富,总装机可达6000万至6900万千瓦,年发电可达到4200亿至4700亿度;气候条件较好。

  昆明军区、云南省委、成都军区、四川省委、西藏自治区党委,以及李井泉、李达、吕正操同志听了三个方案的比选报告。

  昆明军区、云南省委主张修滇藏铁路。

  成都军区主张修川藏铁路。

  四川省委表示由中央确定。

  西藏自治区党委主张哪条线快,修哪条线。

  李井泉、李达、吕正操同志主张修滇藏线。

  铁道部党组和铁道兵党委研究后,从资源和时间着眼,倾向先修滇藏线。川藏线、青藏线是否修建,何时修建,视国家财力、物力等方面条件。再行报告,请中央决定。

  《请示报告》提出,进藏的滇藏线由铁道兵担任施工,分四段修建,争取1988年全线修通。

  《请示报告》建议,设滇藏线总指挥部,由云南省第一书记任总指挥,西藏自治区第一书记、铁道部、铁道兵及有单位负责人担任副总指挥。修建这条铁路,会遇到地质上的问题,如冰川泥石流,大塌滑、强烈地震等问题。在设计时,可请有关科研部门的专家帮助解决,总是可以设法克服的。

  《请示报告》最后恳请中央早日给予指示,我们加快做好修路准备工作,力争尽早开工。

  邓小平于1978年7月5日对此报告作出批示:“井泉、正操同志同我谈过这件事。我也认为选昆藏线为好(青藏线应放弃)。我赞成建立一个指挥部,由安平生任总指挥,吕正操及西藏一人任副指挥。成昆路就是这样干的。此事宜早定,早开始。建议计委专门审查,向中央提出报告,以凭决定。”

  华国锋、叶剑英、李先念等领导圈阅同意了小平同志的批件。据此,8月12日,铁道部向铁一院下达了“全面停止格拉段勘测设计工作”的命令。

  1978年8月13日,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主持召开滇藏铁路审定会议。交通部、铁道部、铁道兵、中科院等单位的领导参加。与会人员对修滇藏线无异议。

  西藏的同志说:“修建进藏铁路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事,也是西藏各族人民非常迫切的愿望。原来修青藏线,计划1983年铺轨到拉萨,1985年全线运营,现在不修了,改线。修哪条我们都没有意见,但要快一些。”

  余秋里说:“铁路进藏是毛主席在世时定下的,所以先修了青藏线西格段。但由于冻土等问题解决不了,格拉段工程要停建。现在铁路进藏定了滇藏方案,就不要再争论了。但要搞清楚滇藏线的地质情况和线路走向,不要轻易动工,匆忙上阵,否则后患无穷。”

  余秋里说:“搞科研要尊重科学。不尊重科学就要碰得头破血流,搞得不好,就要树一个受到子孙后代批评的纪念碑。”

  他强调:“现在全国有6000多个基建项目,投资3000多亿,哪些该上,哪些该下。都要进行清理,不能迁就。对国民经济起作用的要坚决保,坚决上,不起作用的就下,不怕别人说下马风,总要实事求是。修铁路要比较,修哪条铁路好、见效快,就修哪条。滇藏线广通至下关段可以先修,全线什么时候开工要根据国民经济发展情况经中央批准。”

  会后,虽然铁道部、国家建委、中科院等单位对滇藏线进行全方位实地勘查,并写出报告,但由于当时国家财力不足,连勘测费用都无法安排解决,这条铁路还是被搁置下来。

  青藏铁路第四次悲壮地画上了休止符。对于滇藏铁路来说,连“马”都没有见到,更谈不上下马的问题了。

  1978年7月28日,在青藏铁路铺通格尔木庆祝大会召开前夕,兰州军区第一政委肖华来到格尔木。这位写下《长征组歌》的回望瀚海,举目昆仑,动情地写下《颂铁道兵》一诗:

  宏图改天地,

  戈壁飞长虹;

  艰苦创新业,

  斗志凌苍穹;

  昆仑添异彩,

  雪莲香更浓;

  功勋誉四海,

  举国赞英雄。

  这是歌颂,更是呼唤。为青藏铁路立下齐天大功的建设者毕竟壮志未酬啊!他们的理想迎着朔风号泣,反观西进铁幕般的征程,铁路何时走出历史的“三峡”,而直抵西藏?当年红军长征走了整整一年。而青藏铁路从1955年起步,走了24年,方才到达格尔木,而格尔木距拉萨尚有1200公里,这还需走多少年?何时上马?从何处借来好马一匹?

  此刻,伫立昆仑,仿佛听到拉萨这座太阳城再喊:铁路,请向前走!



      校对:郭建英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(责任编辑:春伢子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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