犹记巴山受教时

“鬓发茎茎白，光阴寸寸流”。一眨眼的工夫，五十年光景随风而逝，飘飘忽忽间，大巴山新兵训练的日子仿佛又到了眼前……

1972年12月，我们铁八师三十九团的新兵，来到四川万源大巴山隧道旁的荆竹坝训练，已经过了“巴山夜雨涨秋池”的时令，但淅淅沥沥的雨，却没有停下来的架势，倒是给大巴山的夜色，增添了些许恬静。

雨中晚餐，别是一番景致。此刻，新兵连刘国兴指导员训话：是谁？昨天把肥肉扔在了地上。一位农民兄弟捡拾地上的肉，一片一片的，包好放到背篓里。我上前阻止，他说你们不吃，扔了，我们不能捡吗？一句话怼得我哑口无言，我简直无地自容。想一想，他说的完全在理呀！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呀，同志们，节约是本色，浪费最可耻，知道吗？红帽徽红领章，你的形象在哪里？

指导员的话，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山洼的泉水里，顷刻泛起了涟漪。一时间，下面悄悄地议论起来。有的说，新兵连伙食标准低，难得吃上一回肉，谁会扔哪？还有的说，当然会有人扔呀，那些个城市兵在家享惯了清福，见不得肥肉的油腻味的。

指导员挥了挥手，示意大家安静。接着宣布 ，从明天开始，禁食肉三天。

指导员一席话，就像是冲着我说的，霎那间，我的脸上火烧火燎似的，甚至眼角余光里，感觉到大家的眼睛都横眉冷对着我，除了不满，还是不满。我想坦白，我想检讨，我想招岀与我一样扔掉肥肉的同伴。转念间，又唯恐同伴们说我窝囊，说我胆小，说我经不住事。

入夜，各班召开班务会，不约而同的进行斗私批修和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神操作，充满了不把人揪出来誓不罢休的火药味。我内心挣扎着：说，还是不说。正在这进退维谷的当口，指导员冒着雨来了，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。

毛主席说：“世界是你们的，也是我们的……”，所谓世界是你们的，是你走过的路，吃过的苦，读过的书，犯过的错，都是一种积累、一种沉淀，都会在点滴中成就更好的你，成长为令人羡慕的你。但，同样在成长的路上，从好事变成不好的事，在一念之间；从好人变成不怎么好的人，也在一念之间……

说完，指导员起身走了，像是在打谜，像是在敲钟。我下意识地把指导员的话，记在日记本上，心里打着鼓，揣摩着指导员的话。他没出我的丑，乃不幸中的万幸。同时，又侥幸着，没有坦白是明智的，指导员原本也不知是谁呀？熬吧！熬过了这一关就好了。

隔不几日，议论声渐渐地回落，事情好似就此了了，但我心未了，它堵在我胸口最脆弱的地方，如鲠在喉，惴惴不安。

我背着思想包袱下了连队，压力非但未减，更加忧心忡忡。半年后的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，我去后河游泳，路遇营技术组苏清阳工程师，聊起此事。我问他，我是不是陋俗之人？他是我的忘年之交，与他在一起聊天，常常被他的温暖包围着，他瀑布般的才情，对着我的怏怏不乐、百般寂寥，倾泻而下……

苏工说，《论语》有“君子坦荡荡，小人长戚戚”之说，你把自己封闭起来，唉声叹气有何之用？你的侥幸，那是小看了指导员，你们班每餐不变的、围圈吃饭的地点不是铁证？他的包容，那是一种胸怀，一种点到为止的思想工作方法。只有勇于面对挫折，坦然承认错误，才称得上是军营男子汉。你们这些学生兵呀，光有一副男子的皮囊，要称得上“汉”，真还有一段距离，还有待时日哟！

不觉之间，麻麻细雨湿透了我俩的衣衫。回家的路上，我低头寻思，我的所作所为，对自己，难道不是另一种折磨，不是另一种苦痛？

一晃又是几十年过去，2019年冬，终于与指导员联系上了，想起当年“禁食肉”之事，不知指导员还记得不？时至今日，我才把这一切在指导员面前抖落开，年少不知事，人踏旧忆来……

今夜，月之下弦。想起了那年那月，巴山夜雨中的夜话，指导员迷而不失、惊而不乱的处理问题的方式，不失为高明的遇事态度。苏工直面我忧思而患得患失的市侩心态，带来猛击一掌后的警醒。于我而言，了却那桩偿还不了的心债的唯一，大概就是小心的积累坦诚与豁达了。

追溯过往，“夫子循循然善诱人，博我以文，约我以礼”，让我跨过了心中的那道槛，就算错过了夕阳，也能钓起一片月色和星光……

2022.7.23.于武汉

后记：感谢刘国兴指导员提供的照片，老人家精神矍铄，在成都安度晚年；苏清阳工程师已去世二十多年，在此，谨表深深地怀念之情，并感谢苏工的女儿，在天津铁十八局工作的苏红艳提供的照片。

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，时隔五十年之后，竟然找到了刘指导员，找到了苏工的女儿苏红艳，这既是新华网及铁道兵文创中心的名气与神通，也是我的人生幸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