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山深处映山红
巴山之水百多条,最长之水出自四川万源大巴山隧道周边。一支从城口东安镇发源,自东向西流,民间称之为倒着流的任河,经万源、入陕西折向东北,从紫阳城汇入汉水。另一支从万源皮窝乡发源,自东向西流数十公里后,经大巴山隧道出口的荆竹坝折向南流叫后河,在万源境内行走100多公里后,经宣汉流入渠江,然后汇入嘉陵江。在这崇山峻岭之中,千曲百回,逶迤如带,每个山沟沟里都有山泉涌出,处处苔藓,点点水洼,淙淙溪流而下,让你分不清道不明,正源在哪儿……如果按水量唯大,河源唯远的规则确立源头的话,每条山沟沟里都有溪水出来,寻觅、丈量、鉴别源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我们连参与打通大巴山隧道后,移驻在后河左冲右突、七拐八弯,摆脱羁绊、奔涌而出的一片冲积型沙滩梨树湾的边边上,上坡便是襄渝铁路的官渡车站,我们担负着劈山放炮,备石下料等修建车站的任务。
天还未放亮,我们排乘车到官渡车站的山顶搬运大青石,作修砌站台之用。我们分成四人一组,用绳子把大青石捆起来,把跳板搭在解放牌的铁马槽上,两前两后抬起木杠子上肩,喊着号子上跳,随着跳板摆动的节奏前行。我区区48公斤重的身板,起步上跳,不堪重负,直感头晕腿软,摇摇晃晃,眼冒金星。黄泗生排长见状,赶紧叫停。问:你能干什么呢?我茫然、羞愧,无以作答。为免除尴尬,他接着说,天热,水不够喝。并吩咐我立即下山到水田坝搞点喝的水来。
从山顶下到水田坝,很有一段距离,我背起一个个水壶,一路小跑,穿行在巴山松、巴山冷杉、巴山映山红的丛林中,“天接云涛连晓雾,星河欲转千帆舞”,感觉不一会儿,就下到了晨曦初蒸雾绕的坝子里。此时,一阵“若要盼得哟红军来,岭上开遍哟映山红”的歌声飘来,我循着声音而去,来到“万源县官渡区水田坝小学”。只见竹篱笆墙的院落,有刚刚洒水扫过的痕迹,两个自制的篮球架,一排干打垒的房子,黑布瓦的顶。我走近靠东头的一间,确定声音源自这里,于是驻足聆听……仿佛一切都在婉约曲折的倾诉中,当最后一个音符像一颗亮晶晶的雨点打在翠绿的荷叶上,滚动如珠又倏然消逝,隔窗静候恭听的我,犹如看到了主人眼眶中流露出的翘首企盼的神情,忽然觉着自己待在这里是多余的,蹑手蹑脚的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。
恰巧此时,门吱一声开了,岀来一位戴着宽边墨镜的女青年,白晳的脸、马尾辫,她好奇地打量着我,一个站在她面前,穿着旧军装,没戴领章帽徽,身上挂满军用水壶的人。我怕引起误会,慌不择路地急着解释,讲了下山讨水的缘由。她听后,麻利地打水、抱柴、点火、烧灶,忙乎起来。这当口,我们聊了起来,得知她是1968年从达县城区下放的知青,在水田坝小学当老师已快5年了,既教语文数学,还教音乐。我说,难怪你声音如此动听,我是从山上寻觅而至的。开始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,心中总会滋生那么一丝丝神秘一丢丢感叹。说着说着,水开了,我灌满水壶。她进屋拿出一根扁担,开口道,你是背着走,还是提着走?我还未反应过来。她接着说,我看都不行,背和提都会烫着,只有挑,才是唯一可取的办法,你觉得呢?我豁然大悟,点头称是。她帮我把水壶分两拨系好,挑在肩上试了一下,很有经验的样子。一番感谢过之后,我挑着担子爬坡上坎,一口气就到了山顶,把水壶分发给战友们,心情格外得好。
半夜起来站岗时,把白天的事缕一缕,才觉得自己毛糙无边,既没付人柴火钱,也没问人姓甚名谁,猛然想起那根扁担,拿过来借着月光一瞧,“盛杜鹃记”映入眼帘。
不久,水田坝小学校长来连队,请人给同学们讲学雷锋的故事,指导员指派我去,并叮嘱好好准备。为了防止空洞,有的放矢,一个周日的清晨,天刚麻麻亮,我即起床,翻山越岭,前往水田坝小学,倾听老师们的意见和要求。下山途中,又遇晨雾,渺渺雾气,似梦似幻,眼睛就像照相机,捕捉着每一个瞬间、每一次定格,而仿佛眼睛不够用,生怕错过这一幅幅水墨丹青,雾随风浓淡相宜,疏密有致,间或一丛丛映山红跃入眼中,犹如浸润了千年的诗书画。我揣摩着咀嚼着,这是不是水田坝独有的,扫却人间寒暑、召回天上清凉的美景?!
临近学校,那熟悉的音调又随风而来……
郎打哨子应过沟,
娇妹妹站在炉灶烘背后。
娇妹听得郎哨子呀,
瓢儿刷把一起丢。
娘问女儿你冒什么子火哇,
湿柴不燃烟子秋。
好一首川东民歌,由竹枝词演变而来,川音川韵,颇具喜感,与儿时耳濡目染的武汉竹枝词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这唱声实在是甜美传神,玉磬一般的音质,让你陶醉于巴蜀佳丽的深婉,铜铃一样的嗓子,让你感受到千娇百媚的秋波,特别那在民歌中加入的一唱众和的川剧帮腔的特色,使人流连,回味无穷。
我扛着扁担进了门。开口道,盛老师好。她一看是我,连忙招呼我坐下。看我着一身新军装,说你是新兵吧,与上次来着工装不一样哦,好有精气神。接着反问,你咋知道我姓盛。我向扁担努了努嘴。哦,她会意地笑了。又说,我妈生我那个月,正值巴山杜鹃盛开。爸说,杜鹃花-映山红,多喜庆的名字,就它了。我悟得这名字的寓意与为人的一致。接着提醒她,借了扁担,烧了柴火,钱还没付呢。她抢过话头,见外了,并伸手阻止我说下去。
她穿一身水红的的确凉衬衣,下着藏青色百褶裙,凸显文雅庄重,依旧是戴着那副宽边墨镜。我们互相打量着,不知她怎么就读出了我眼里的疑惑,给我讲起了她眼睛受伤而永远离不了墨镜的原委。
她说:两年前,一位五年级男生开学时没来上课,我着急,当晚走夜路去他家家访,他父母都是残疾人,收入微薄,交不起学费。我说你明天去上学,学费我来交。回来时,黑灯瞎火,脚落空了,不小心左眼被树桩刺中了。从此,招工、招生遇阻,回城无望……后来有过照顾残疾人的政策回城,安排进残疾人的福利工厂。我想,我是残疾人吗?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。
她淡淡地叙说着,像是说着邻家女孩的故事,豁达、开朗、坚韧。而我却如五雷轰顶,乱了方寸、乱了思绪。
老师们来了,你一言我一语,纷纷提出各自对学雷锋故事的意见和建议,我尽量一字不漏地记下来。杜鹃最后说:小学生学雷锋,不单单局限于拾金不昧、乐于助人,时代在变,认识也要随之而变。铁兵兄弟们向山进军(大巴山秦岭武当山),背水而战(后河任河汉江),餐风饮露,以苦为乐的高尚情操,何尝不是雷锋精神再现?铁兵兄弟们在大巴山隧道里战塌方、斗暗河、遭遇橡胶泥等置生死于度外的壮烈情怀,又何尝不是雷锋精神再现?例子一个接一个地抛出,言之谆谆,语惊四座,论据论证,环环相扣。于我而言,收获颇丰,真乃不虚此行也。
几天之后,我平生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报告,“学习雷锋从我做起”,全校师生报以热烈的掌声。“珠玉在侧,觉我形秽”。我深知,是杜鹃及其老师们,启发了我、帮助了我、丰满了我。
我再一次去水田坝小学,是在部队即将开赴京通线的时候。敲门,杜鹃老师不在。我拿出在万源城关买的一副金色金属架的墨镜,并随手在一张纸条上写到:“用心温暖别人的人,能感化每一个心灵”,然后小心翼翼的装入眼镜盒,放在门旁的信笺袋里。
回来的路上,当我爬上山顶,回望水田坝,又一次感受了水田坝的晨雾,和晨雾中时隐时现的玫瑰红、深红、暗红色的映山红,她坚守着一份素雅,蕴藏着一份灵气,怀揣着一份豁达。朦朦胧胧,飘飘缈缈,勾勒出大巴山的飘逸和悠然,自在和潇洒,苍峰险壑呼之欲出,小桥流水若隐若现……
2023.6.15.于武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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